乐鱼官网app平台

爷爷的农谚

来源:leyu乐鱼网    发布时间:2024-02-16 14:18:44

  我幼时留守乡间,与爷爷奶奶共同日子。奶奶是当家人物,常去到外乡儿女身边。所以,我的一日三餐,迟早梳洗,多由爷爷照护。

  乡间老屋那时尚可称作新房,是阖家为父亲成婚起盖的二层洋楼。二楼为婚房,却是终年搁置的,我与爷爷奶奶同住在一楼。厨房独立在院内,窝于前院的东南角上,小小一幢,青瓦木门,十平米未到。

  迈进厨门来,傍边先见得靠着南墙围了一道半人高的曲形矮墙,开口朝东,向着灶台,矮墙里头专用来寄存柴火。说是烧柴火,其实木柴罕见,多是庄稼秸秆,有稻草、油菜杆、大豆杆子、棉花杆、芝麻杆子……全都耐心肠捆作着椭形小枕头,规整叠放着。在我乡间,早年是一年四季吃得不同,烧得柴火也不彻底相同。灶堂里的草木灰,将来还要还田,是四季也在这灶台里循环。后来知事,才知道农家的许多哀乐苦怨,也都环绕在这小小的灶上。

  爷爷的一天是从烧火开端的,精瘦驼背的一个小老头,蹲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,齐截根火柴,有时需得两根,先点着一小把疏松的稻草用以引火,再正式地往灶膛里塞草秆了,大约两团草秆即可煮开一大锅水。再用水瓢舀水,一瓢又一瓢,将四只水瓶逐个灌满。我喜爱把头耳探上灶边,听那水瓶装水的响儿,真是连声响也是暖呵呵,由响脆渐而变得嗡沉,将装满的时分最是听得人满足欢欣。灶台上头开了一片亮瓦,熏熏腾腾的白汽拉开了一日三餐的前奏。

  我也学着爷爷来烧火,趁他去井边洗菜,帮倒忙地把灶膛里塞得满满当当,公然熄了火,厨房里呛满了烟。爷爷笑骂我这是烧人厨灶,在往常但是大恶。然后将灶膛清出,从头引火,念了一句“火要空心,人要实心”,给我注解:空心的火才干烧得旺,实心的人才讨人欢欣。我懵懵懂懂,细心自省烧火的动作,揣摩那句“火要空心”。

  从此,更是常常蹲守在灶前,先是看火,再是添火,总算有一天,也可自己引火了。幼时初识字,遇见难字常常只读半边,“火要空心,人要实心”的话,我也只学得半句,烧火拿手,做人难为。

  东边是老灶,西窗下是后来购置的煤灶,早一点的时分烧煤球,晚近置换了接罐子的煤气灶。老灶专用来烧水烧饭,煤灶多用来炒菜下面。我虽喜爱在爷爷厨间繁忙的时分跟前跟后,他却并不嫌我费事,不呵责也不使唤,灶间看火一事仅仅我自寻的热烈。

  却是有一次,爷爷神奥秘秘,引我到西窗下,端着一只花瓷小碗,拿汤匙将盐、味精、白糖各舀小勺进来,又倒进些酱油、陈醋,最终冲进温水,滴两滴麻油,哄我说道这是“神仙水”,喝了可以长生不老。我看着他乌黑满褶的脸庞,心里非常置疑,但那笑脸又十二分的诚实巴结,所以仍是听话地喝下了,居然也是有滋有味。村里玩伴来寻,我相同神奥秘秘地将之引入厨房,依样画葫,夸耀这碗“神仙水”。

  成年后,却听大姑回忆往事,少时家境困难,几个小孩贪零嘴,爷爷便是调这“神仙水”来安慰小孩。那时但是连麻油都没有,给我的配方,已是晋级的版别了。但味精却不可少,不管神仙水仍是人世菜,总得捏几粒放进去。关于味精的钟情,记载了他生长年代对肉类和美味的渴求。我成年后,早年企图丢掉家里的味精罐子,爷爷冤枉得不可,骂道“我便是死了,都要吃味精!”

  小小的厨房,简静安靖,爷爷在厨房里多是静静地忙活,对待每样食材厨皿,如宝如珠,似有亲情。他阅历过耐久的饥饿,所以知晓三餐有常的好。他对我的心爱大方,不是大鱼大肉,是小青菜才冒了芽头头,就舍得采下来,烫到面里给我吃。那菜芽儿才指甲盖大,像是一颗一颗绿色当心,新鲜心爱。

  那时日,他在厨间到处奔跑,我跟在后头瞻前顾后,千眼万眼,静静习得了下厨的流程和要害。许久今后,当我第一次执刀掌勺,脑里描画、手里仿照着的便是爷爷下厨的容貌。几道家常小菜,滋味竟也附近八分。思乡思亲之时,自可下厨安慰。

  ●我的口味喜爱,爷爷最为理解和关怀。2018年,爷爷下水塘扯菱角泡儿,给我做蒜蓉菱角菜。

  堂屋墙上有玻璃岩画,画上是黄山迎客松,左右有联:“居之安山清水秀,人之和海枯石烂。”岩画下头是长条案,条案上面供着观音、弥勒,摆着三五牌座钟。条案下方是一张四方八仙桌,端端正正,赫赫有威。这八仙桌往常日子藏进三分之一在条案底下,日常三餐另在一张小方桌上。只需岁除中秋这样的团圆节操,或是亲属贵客临门,才正派拉出八仙桌。要是村里有红白喜事,流水宴席,家里的八仙桌则是要借出摆席的。

  我对“上桌吃饭”的“上”字是具身有感,真实八仙桌又高又硬,小孩子真是要爬上去的。桌上又有东南西北,男女老少的方位清楚,非常讲规则论巨细。那是大人们的饭桌,咱们小孩子不叫多说话,要懂得敬重,当心筷子打手。但那敬重是男客们的高谈调笑,女宾们的殷情安置。我只记住自己坐在长板凳的边边上,荡着双脚非常的无兴趣。但幸亏,我是贴在爷爷身边,他的筷子是调转一个头沾一点白酒,让我嘬一嘬,看我常常被辣得脸上皱起,总还觉得好笑。

  爷爷记住与我不同,晚年神智口吃皆不明晰了,见了我也无新话,却总像遽然想起一般,开端想念早年带我去吃席。那红白喜事多是各家一席,常是男人上桌,女人帮活,小孩子家家该端碗饭去边上玩闹。“你从小就不贤惠,没个规则巨细”,那么小小一个小丫头,偏偏挤着爬着要上桌。三岁看老,他说着说着,脸上又气又笑,最终颤着手指着我,叹骂一句“你呀”。继而又是缄默沉静了。

  我是坚持不喜八仙桌的,念爱咱们那小方桌和与之相匹配的“二号板凳”。二号板凳是长板凳的迷你版,又比小板凳高一些,总归咱们家管之叫做二号板凳。我坐上觉得非常舒怡,脚能落地,肘能贴桌。爷爷奶奶也好带着二号板凳去井边择菜洗碗,甚至端到后门坐着和村人闲话谈天。而咱们各坐着二号板凳围在小饭桌边吃饭时,竟似一般高了。二号板凳,是咱们家的相等板凳。

  ●2013年8月,爷爷在小方桌上搓肉圆;2016年新年,爷爷拾掇八仙桌,他与奶奶的长条板凳现已更换为有靠背的藤椅。

  我小时分吃饭,如有米粒掉在衣襟或是饭桌上,爷爷不多责怪,但会伸手用指尖捏起放进自己的嘴里。我逐步懂了羞耻,不喜这动作,吃饭学会爱惜和当心,掉了米饭也忙快自己捡起。成年后,有过那样的景象:碗里小半碗的饭是决计再吃不下了,碗边掉了一粒米,却习气性地捏起放进嘴里。叫人看见,先是脸红,又是眼红了。在爷爷的叙述里,早年农家一粒米,可以重如须弥山。

  奶奶出世是邻镇地主家的小姐,上有长姐和两个哥哥,下有一个幼弟。抗战时期,家里避祸,唯有奶奶留给奶娘,她从小姐变成了童养媳。但她是那样凶猛炽盛的女子,长大后决意退掉了和养兄的婚事,后来相中了我的爷爷。他们成亲时,攒十斤米,一包白糖,一桌酒,赤手结了姻缘。那一年,只把白米煮稀粥。

  爷爷指着墙上高挂着的太爷爷的是非照片,相上是个娟秀的儒生姿态,早年当过账房先生,爷爷和他生得很像。“你太太教过的,跟人赛做田,不跟人赛春节。”他确是信仰这句道理,勤奋服侍土地,谦逊侍弄庄稼,总算人世和平,做田的人也有田,劳而可获,熬来了年节有余的年代。

  但和平人世又发展得那样快,年代再次更迭——他本已才智过了那样多的不同年代。地力原是有限,人意要随世迁。地步原是他的六合,但他却得脱离地步去闯六合。所以,背着棉弓下南京,扛着矿铲上内蒙。他和奶奶要为家庭谋生计,要给儿女闯未来。总算女儿出嫁,儿子成家。那些庄稼、棉絮和矿石,压弯了他的脊柱,修作了这所房子,我在这儿出世。

  年过花甲,他返土归田,一直仍是庄稼人。他早已积劳堆积,肠胃累病。吃药时最为小气,三餐省作一餐,一片掰作两瓣。他所阅历的年代,刻画了他的身体和肠胃。

  奶奶爱洁,有时刁钻,连爷爷扫地时扫帚贴地的视点也要一番纠正。爷爷有次真实不耐烦,又瞧见我在周围窃窃地笑,气得扔了扫帚,指指奶奶,指指我:“真是终身命苦,老来还要服侍你们长幼两位小姐”。话是这般说,睡前总要给奶奶剥桂圆干,蒸桂圆水,总是记挂着年青时分的“难春节”。

  每晚上,爷爷在堂屋里帮我洗脚,我坐二号板凳,他坐小板凳。有时给我讲故事,从日本鬼子上山到八路军渡江,共产风的时分他缴族谱、藏洋纱 ,咱们家的先人前天还在种田,昨日又变成了渔民。案上的三五牌大座钟,走一步停一步,滴答,滴答。爷爷开端教我认时间,十五分钟是一刻,半个钟头响一声,一点响一声,两点响两声……自爷爷教会了我认挂钟,我知道了“时间”,有了曩昔和未来。

  那是冬月,我已开端上了小学,家里又只余我和爷爷两人。黄昏,他从街上打了甜酒回,盛进白瓷大碗里给我喝。他去厨间忙活了,我趴在桌上小口小口地抿着甜酒。那时初学了一个成语叫做“鹅毛大雪”,忽地一阵北风卷了进来,我回头,宅院里飘起了大雪,竟真的是鹅毛大雪。我近乎看痴了,是识字知景,知景识字。我默看了一瞬间,才兴奋地喊道“下雪了,下雪了!”,跑去厨房找爷爷。

  常说“人生识字忧患始”,十岁早年,堂屋里头便是“海枯石烂”,屋外即有“山清水秀”,人生并无什么可虑的。

  ●2012年,老屋离人,院里落帚草疯长。爷爷返家后并不着急整理,待其老后,采伐枯燥,编作扫帚。

  爷爷去哪儿都好带上我,或说是我自己要跟上的。他在田间劳动,我便在埂上游玩,有时他会摘嫩茭白给我当零嘴儿。他去人家打麻将,我在周围给他数用来记码的老蚕豆粒,尽管看不明白,也要仔细比对下家的牌面。更是常常带着我走亲属,村子里,镇上的,甚至光临镇。他和那些亲属谈天,总不过是话耕耘说儿女,偶然也指指我。

  走亲属,真是靠走,他用脚步带我测量咱们所日子的村庄和城镇。我走累时,他便背着我。他是驼背,背上像是一个圆润的小山包,我趴在上头很安心,常是摇摇晃晃间就睡着了,醒来即已回了家。

  有次去远了,却是坐船过长江去到了城里。那次我是气愤的,他一路并不管我,我满欢欣坐船,很多别致,跑上跑下,他只舱里坐着,却不怕我被拐子拐了去。而进了城,我只记住是爬上了四楼,第一次站得这样高,专心肠数路上的人影和小车。过了许多年今后,我才知道那次是他亲三哥病重了。

  南边邻家的一位奶奶过世了,爷爷牵着我去看望。红砖瓦房,门前有棵很高的树,堂屋里已挤了好些人影。我是从大人们的腿边钻了进去,是两条长板凳上架了一张门板,那位奶奶即在门板上硬挺挺地躺着了,恰似睡着一般。背面站着的人们是暖的,眼前躺下的却有寒意。我觉得惧怕,钻回去找爷爷的手。

  爷爷说:人是会死掉的,死掉便是不见了,然后变成一只大公鸡,夜里守在放不下的亲人的窗边。那晚,或许便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,居然听见座钟响了十下了。爷爷睡床头,我睡在床尾,我四肢攀抱在他的小腿上,盯着窗野外,总猜疑会看见一只大公鸡的剪影。我才学会了识挂钟,就这样快地才智了逝世,逝世是一只大公鸡。我伤心肠把眼泪抹在了他的脚背上。

  不过,第二天立刻又无虑了,赶去看白事。那些吹拉弹唱,红鞭炮,黄纸钱,白衣裳,亲眷们的啜泣,悠扬似歌唱,这些在小孩子看来都是热烈和猎奇。而那红砖瓦房,从此是锁着木门,再未见过人影进出了。

  后来姑妈笑话我,说爷爷早年吓唬我,他身后要变成一只鬼,钻进我的文具盒里,跟着我上学,上课的时分躲进我的课桌里,要守我一辈子。我其时哭着扔文具盒,大喊着不要他。

  我家在村口,出村两三百米,便是村小,到四年级则要会集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上课,不过也就骑车三四里路。爷爷是劝学也如劝农,我寒暑假延迟作业,最终几天抹着眼泪哭嚎着赶功课,爷爷笑骂:楝树开花你不做,蓼子开花把脚跺。我虽还不知道什么楝树蓼花,但听出了讥讽,更加气得跺脚。

  三四年级,开端学写作文,出题是春天。确实是在春天,细雨连绵的,我央着爷爷带我去爬山,爷爷歇了一天耕耘,单为我拟定了出行。咱们走得那样远,爬得那样高,山下便是长江,回头尽是水田与人家。爷爷说起98年发大水,连片水田淹成了湖泊,他们不计男女老壮,连日连夜地扛着沙包去救堤。他给我指咱们村,我却是怎样都找不到,只觉得是个小目浅,将来长高即可看见了。

  我给他背李白的诗,这是咱们当地的小孩人人会背的,由于李白便是在这座山上写下。他听了笑,说自己是文盲,哪里听得懂古诗。那诗里有一句“碧波东流至此回”,我好宠爱这一个“回”字。牵着他的手,说要回家。

  十岁时分的夏天,我去到了外省的爸爸妈妈身边。回想起来,像是从桃花源掉进了秦人世。少年年代,阅历许多“居不安”、“人不好”的时间。我虽个子长得很好,但觉得长高真实是一件很费劲的工作。那时分想着,浏阳河流进湘江,湘江流进洞庭,洞庭湖即连着长江,顺着长江即可回去了。大学择校,最终选了南京,总算回到了长江边,是离爷爷奶奶近些了。他们青年时来南京求生存,我于青年时来南京肄业业。从此周末与寒暑,可常常回家。

  尽管通了高铁,我大多仍是从南京过长江,从江北坐大巴去往县城,再从县城坐小巴回往城镇,省道下车后又转小三轮到了镇街上,之后即可步行回村了。一路摇摇晃晃,穿江过河,路过许多村庄,我是长大之后才仔细去记那些河名和地名,从头体认他们早年步行的线路。我在这样回乡的路上,一遍遍的温习前史,我的前史,爷爷的前史,宗族的前史,当地的前史。如此一趟又一趟,当地行政区划生了改变,一些地名和河名逐步消失了。

  ●镇街下来,我总是从这条白杨夹道的马路走回家去,走过一夜四季,叶荣叶枯。后来,白杨伐尽,再无夏荫与秋叶。

  我幼时就读的村小变作了敬老院,早年是承受各村组的学龄小孩,现在是承受各村组的鳏寡白叟了。养老院成了新近的交际中心,初几年较为热烈,日日都有麻将桌。爷爷常曩昔打麻将,逐步有了调查心态,觉得气氛生动,收费宜当,还有公共食堂。他说惋惜自己有儿有女有伴儿,并无进去的资历,一时竟像是遭受了晚年危机,觉得无儿无女无挂念才好。再有不顺心的事儿,就把“那我搬到养老院去住!”挂在了嘴上。再后来,毕竟连养老院里人也逐步变得少了,他也不再去了,搬着二号板凳,坐在后门口,偶然看个人影路过,打个招呼即又无话了。

  家里重又装饰,院墙在创新,创新亦是加固旧日的结构。在这继续的加固中,爷爷在变老,父亲在闪现。这幢房子以及房子里所寓居的人们,开端以父亲的姓名命名。院里的小菜地上另盖了厨房和厕所,老厨逐步抛弃。农田现已租转,只留了两分地种些蔬菜。我在村里闲转,许多大门紧合,再不见人家的堂屋气候了。

  我走到了那南边邻家的老屋,一角的红墙现已塌了。我这才认出,她家门口的那棵大树,竟便是苦楝树。而那蓼花,原是水塘田埂上,处处常见的。苦楝花开春信尽,蓼花汀上秋风起,所以有春懒秋急,懒农跺脚之事了。

  爷爷带我上了二楼,北屋里头存了几袋棉花。他早些年种一些存一些,家里后辈新婚,就把棉花送到铺子里去,弹一床新被作为贺礼。他给我指,哪一袋棉花是我的,叹了一口气:“你的人生啊,凭你自己做主的。”我听了不作响,总觉得是嗓子里也塞满了棉絮。

  我总以为,他是什么都不明白的,我后来所阅历的忧虑和爱恨,无从与他倾诉。总算有一天,他竟是真的听不明白了。失掉听力是过程中的吵嚷叫喊,也是成果时的缄默沉静静谧。我这才知道,什么叫做“蓼子开花把脚跺”。原本不止务农如肄业,生而为人的时时间刻,都有一些错失的时令和食下的因果。

  那案上的座钟走针日渐禁绝了,后来被取下,搁置在屋角。却是换了塑料挂钟,价格体量都是简便,但总觉得没份量,没敬意。我几回回家,试着给老钟上发条,它走着走着,就吃起力来,逐步缓了,时差越拉越大,真实追不上了,甚至就停下。它毕竟也老了。

  ●老棉生霉,爷爷每年挑挑拣拣,后来这几麻袋的棉花也在老屋的翻修中丢失了。

  岁除与清明,是要上坟的,烧黄纸,放鞭炮。村里的坟场和供放骨灰盒的安眠堂与邻村共建共用,坐落两村之间,经过安眠堂的小路也是去镇上的近道。

  爷爷说过:“清明见麦穗,夏至见稻穗”。但我乡间往前,冬季多是栽培油菜。镇上有油坊,家里用油可提早送榨。所以清明见的是油菜,远看是连片的黄里偶然勾出几抹绿。村里的坟场被油菜田包围着,坟殿瓦顶,若有若无,是热烈里也见得寂寥。偶然听得黄花里头,老太太哭唱得凄凄婉婉,好听得不忍。我乡间,歌谣不盛,唯清明时节,黄花坟头,尚有国风。

  ●爷爷扬菜籽,奶奶坐在周围帮助探风向。爷爷在家,只需时节恰当,总仍是自己种些油菜。

  爷爷年节上坟,并不忌讳带上我这个小小孙女儿——真实上坟也是一种走亲属,不过走的是亡亲。他边烧纸边念唤,他的爸爸妈妈、岳爸爸妈妈、祖爸爸妈妈、许多位姨表叔伯、他的哥哥们还有他的两个姐姐。他家中行四,上头是三个哥哥,原本还有两个姐姐,家里贫穷,女儿们生下来就送给了旁人家。他心里有长长的名单,要逐步地念,我在周围用木棍拨弄火堆,心里谨记取“火要空心”。爷爷总是提示,不要把纸钱拨散,下边人可就收不到了。最终他点起一小把纸钱,撒给平川大地,说道“孤魂野鬼也来收钱。”他是阅历过战乱和饥馑的,见过人命变成了孤魂和野鬼。

  奶奶早年常吩咐:正午之后,莫抄近路去走安眠堂那条小道。然后讳莫如深地摇摇头,摆摆手,缄默沉静不愿言。我却胆子很大,不只要走,还去分辩碑上的姓名和年月。我是在刚成年的时分才知道,也有孤魂野鬼是与我同年代的,她们未能出世,未有姓名。我一时茫然,在广阔的悲怆里,又生出了尴尬地幸运,忽地听进了奶奶吩咐,不再抄走近路。

  我最终一次与爷爷去坟场,却是去看他自己的坟。是在清明之后,这时乡间现已麦田居盛,油菜装点了,真实庄稼人逐步的变少,种麦省力,可机器耕种、机器收割。邻村早已整村拆迁,地名留在导航和口头,那些屋舍园圃并作了连片宽整的麦地。风不再穿门过巷,而是麦浪成涛直到了江际。我的村庄在麦浪里漂浮着。此下,阳宅迁散,阴宅静谧。

  爷爷拄着拐杖在前逐步地走,是人老了走起路脚力浅,鞋底依是贴着地上,一步一响,拖嚓——拖擦——,拐杖落地则是短脆的一声“嗒”。咱们在这儿两长一短的节奏里静静前行。春末草木疯长,进入坟场的路途重被吞没,他用拐杖开路,回头叮咛脚下。拉拉藤拽着脚踝,麦穗擦着膝盖,油菜籽在耳边爆开。坟茔如山丘渐崎岖,现世与往世在此地分界。

  父亲年过半百,逐步从爷爷手上接过乡间业务,翻修老宅,也洗骨迁坟,他一派希望,阴阳国际都是团圆有序。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场原鄙人村的田里,现在迁入公地,重设石碑。碑上宗族姓名队伍清楚,我找到我的姓名,却感生疏,并不似我了。周围还有一方水泥空位,标准较小,其间并排两个黑魆魆的方形坑井,像是一双凝视虚空的眼睛,这儿便是爷爷与奶奶的往生之地,它们缄默沉静地等待着。爷爷让我拜拜太祖上亲,他自称等死之人,夜半游魂。吩咐道,今后再会,是来这儿看他了。

  那几乎是他与我最终一场神智清醒的对话,一次独处和行走。之后几年,他与奶奶日子自理更加愚钝,总算去到外乡的儿女身边。他脱离了了解的土地和村庄,周转儿子和女儿之间日子。在城里,他以脚步测量日子的方法现已失效了,加之听力与认知的妨碍,几回单独出门,跨省跨江,想要走回家去。

  爷爷脑梗发生时,我伴在身旁,他已耳不能听,口不能言。一时清醒,费劲地睁着眼,也仅仅眼巴巴地望着我。我摸他的手,摸他的脸,自己竟也口不能言,心里无限地悔过和许愿。忽地,他一声长哀,气逆血涌,他终身所饱尝与忍受的倾诉而出,我的双手捧满了他的淤血。那是2022年的早春,曾有年长的友人劝导我:忍受是一种美德。此时,我感触到了这种美德的物理质地:腥热、厚重而黏稠。它溢满了我的手掌,它无法再忍受。

  最终他被急救车从父亲家送到市里的医院,又从市院转到县城,最终送回了乡间。人生末途,他在昏倒中回到了家。那个家,正在阅历又一轮的创新和装饰,屋内满是狼籍,外立面的脚手架还未撤除。村人连夜帮助,拾掇出了一间洁净的屋子,正是我幼时与他同住的那间——我曾在这儿第一次失眠,幻想窗外的大公鸡。在这儿,逝世原本是进行时的,从他出世的时分,从我幻想大公鸡的时分,从他于昏倒中回到了这个房间。

  他是那样好的人,有德行,有心意,有来往,邻里相闻,都要来望一望,都要唤一唤。他们唏嘘,掰着手指头数,又是一个要走的白叟家,但怎样是这样好的一位白叟家。本村邻村居士奶奶们寻上门来,是民间的临终关怀团,她们自带了铺盖、米面和青菜,日夜不歇,围在床前念着阿弥陀佛。

  家里原本魂飞天外, “阿弥陀佛”变成了一声指令,一种接收,一堵围墙。居士奶奶们不叫亲属近身,禁绝床头洒泪,弥留之际恐挂念。她们边唱边劝:“儿女后代都是空,老菩萨,你走吧,去西天极乐。”最终几日,爷爷已米水不进,唯残喘枕上。他曾那样持久地忍受饥饿,临到头来却得饿着肚子上“西天极乐”。父亲去讨要田租,放到了爷爷的枕下。两位姑妈一夜忠诚,忍着沉痛,诵念祝祷。我难忍难熬,徜徉屋外,走进地里,只把眼泪浇庄稼。

  大姑哀戚,“老头子终身贤惠,儿女心重。”我却记住,还在上个月,爷爷望着手机里翻拍的太爷爷的相片,遽然啜泣如稚儿,哭道自己的妈妈在他幼时就离世,连一张相片也没留下,“怎样这样地决然”。他终身未得母爱,却对每一位后辈都无限地疼爱和慈祥,咱们都坐在他的二号板凳上,他让每个孩子都感觉自己是被偏心的。“终身贤惠”的爷爷,教养出了“从小不贤”的我,可他让我感觉自己是被偏心的。

  清晨3:52,爷爷离世,眼泪被答应,但哭声未止,立刻要设灵摆宴,销户火化了。村里白叟无多,丧葬典礼,东添西补,茫然得如此慎重,热烈得如此紧张。记忆里,这是第一次我家的堂屋和院里,摆满了八仙桌。所有的人都在繁忙,丧礼上的哀痛是不达时宜的,全部隐没在流水席,麻将声和鞭炮里。我是这儿成年却未出嫁的女儿,非主非客,不在桌上也不在灶间,被处处审察,句句点拨。我遥望着灵堂之上爷爷的是非肖像,才知他真的不在了。

  出殡事毕,道是孝子贤孙不走回头路,要绕村绕田去洒稻种麦种。那村里老一辈交待道:“孙女就不必跟去了。”弟弟闻言望向了我,眼里若有不忍。我却总算忍下了,再无志气和力气。他回身脱离,跟上了父亲的脚步,绕村而去,承继“孝子贤孙”的资历。咱们之间隔着农田和村庄,隔着新葺的混凝土的院墙。

  早年老一辈们说教我爱钻牛角,万事总不会彻底公正。我却觉得这牛角自身便是错的存在,我不只要钻,还要把它钻破。我曾是那样的志气满满。

  而此时我站在坟场之间,落魄失神也如孤魂野鬼。故土是异乡,女儿并没有故土。但我仅仅感到木然,再无触目惊心,曲折难平。可那木然之间,竟翻出了朵朵棉花,胸腔内心,连绵絮絮。我蹲在了地上,想要捡起一个早年被我丢掉的文具盒。

  又有一些村庄消失了,小田并成了大田,许多条溪沟被拦腰截断,填作了公路。土地的流通是兼并,人的流通是离散。我便是从这条公路脱离了,带着一麻袋丢失的棉花,一床未弹的棉被。